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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采所谓玫瑰人生:爱情与生命力的相互激发

复旦青年 复旦青年 2021-12-07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读书、天下、艺林、同文、诗艺、灯下、专栏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不止是书,不止阅读。读书以书籍为跳板引出文章的主题,深入分析每一部书籍的内涵,搭建每一位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徐梵澄先生译为《苏鲁支语录》)是尼采的散文诗体哲学著作。作者借鉴了古希腊、罗马的辩士和文章家的言说技巧,使全书文辞充沛,譬喻丰富,极富感染力。在尼采前期看来,真理存在于艺术之中,并经由艺术表达。故要洞察其哲学思想,需抓住其艺术思想的“主旋律”(leit-motiv)。在此书中,这种主旋律即表现为“超人”与“永恒轮回”之间如交响乐般地回旋、交叉、重复、高潮、最后铿然而止。同时,探询尼采的创作背景,也有助于抓住其哲学要旨。


本文透过此书,着重勾勒尼采关于爱情与婚姻的理解,由此为展现尼采哲学的核心观点提供一个切口。


▲查拉图斯特拉下山前和太阳对话的场景

/图源:Amazon.com


吴新文

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教授、哲学博士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导读课程教师


复旦青年记者  严月 采访、撰稿

复旦青年记者  肖淑方 顾然 编辑


爱情是权力意志的生命力彰显


权力意志是尼采哲学的核心概念。权力意志源于生命的内部需求,是对其本身力量的渴求与彰显,呈现出的是命令者的姿态,这区别于欲求—— 一种对于他物的欠缺式渴望。权力意志的非欠缺性,决定了它永不停息的创造性与给予性冲动。这种创造与给予,意味着它不会原地踏步,而是不断寻求能够增长和彰显自身力量的事物。这种增长性在“我”的体现,即为“自我超越”,是“我”的意志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一种不停歇的、臻于完善的超越


“末人”在尼采看来则是平庸而无创造力的一类人,他们的爱情与“超人”爱情的差异,根本在于权力意志弱强的差异。前者是由于匮乏而寻求爱,抱有一种欠缺式渴望,具有较强的索取色彩;而后者是由于生命力的内部彰显与外发释放,因而产生追求和创造的欲望,以此来寻求爱和一种超越性的完整。


在此处,有必要对“出于匮乏的追求”与“追求完整”的进行区别。吴老师指出,前者的重点在于索取,后者的重点在于归属“归属所强调的是双方力图达到一种合二为一的完整。在尼采的语境下,这种完整的归属相比于自身而言,是一种帮助对方实现自我超越的倾向,”吴新文解释道。换句话说,就是双方在彼此的激发下,不断超越自身、实现自身、完善自我。


尼采所表示的“贪婪和爱情只是同一个欲望的两种说法”,也体现于上述末人与超人的区分中。同时,这也反映了尼采的价值重估思想。“尼采强调要重估一切价值,就算是贪婪和自私也有两重语境。由于权力意志有强弱之分,生命力有旺盛与虚弱之分,故超人寻求自我超越的‘贪婪’和末人因索取的执念而造成的‘贪婪’是截然不同的,”吴新文强调。


尼采将贪婪与“喜新厌旧”相连,认为“只因我们对陈旧之物、对已占有之物慢慢感到厌倦,于是伸手去攫取新的。爱情恰恰是货真价实的自私的代名词。” 伴侣关系中的喜新厌旧,是因新鲜感消褪过快,从而踏入新关系的情绪欲望和行动表现。常见的问题在于:激情褪去后就倦腻的感情,或是因关系中的不合而感到不适的情绪,往往被归结为没有遇到正确的伴侣而生发的自然情绪体验。然而,之所以感到陈旧和厌倦,是因为未实现超人之义旨,没有进行不断的自我超越与翻新。超人之“自私”,表现为追求更能激发自我之物,成就其创造力之物,故尼采对“喜新厌旧”现象的哲学诊断是:一个人对自身生命力的忽视,这也就意味着其对自我超越的忽视,进而演变为不断向外界攫取新物来填补自身。而这正是现代人最需要的告诫之一:我们需要把对他人的期待,转移到对自我的修炼上来尼采强调我们要拥有爱与扩张的主动性。不在于强求要“遇到完美的人”,而是抱有“我能够建构完美爱情”的自信与欲望。


尼采论述道:“不是去爱人或去爱众神,不是去爱真理,而是去爱某种状态,某一种精神和感官上完美的感觉:这是一种肯定和赞成。它来自对创造力的一种潮水般的感觉。这种爱的状态,是从超人自身喷薄而出的,是一种对自身圆满的追求态度,能够让自己不断呈现出常新的姿态。这样的自我不是“旧”的,更不是让人厌倦的;这般的爱情,才是能够得以长存而始终富有生命力的。


▲对超人的错误理解:

 “我喜欢尼采,他是最棒的。”

 “是啊,我也是。我觉得我自己就是超人,就像拿破仑或者蝙蝠侠。(Übermensch[德],即超人,英文常译为Overman)

“我也是!即使实际上,我觉得小丑更符合真正的超人形象。”

“的确,他对所有规则都视而不见。”

/图源:https://existentialcomics.com/comic/19


爱情中感性与理性的关系:确证匹配


除了从自身权力意志的维度出发考察爱情中的喜新厌旧,也需考察自我对伴侣的体认和选择。尼采重视感官和肉体的体验:“我们人的肉体要比我们所熟悉的全部人与人的关系和共同本质更高级、更精确、更复杂、更完美和更道德。”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理性毫无用途:爱中往往有些痴狂,但痴狂往往有些理性——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对于伴侣的选择,理性的作用集中体现于对伴侣及爱情的认识上”,吴新文谈道,“最合适的伴侣并不是完全平等,也不是追求人格一致,而是一种匹配(match)。”尼采认为,这种匹配表现为激发对方,使对方更具有创造力,实现各自权力意志或生命力的彰显,帮助彼此实现自我超越。在尼采看来,只有末人才会要求伴侣呈现绝对的平等关系,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即暴君与奴隶的关系。“匹配关系应是介于这两种关系之间的,最契合彼此生命彰显的关系。”吴新文如此总结。


至于为何不是平等一致的“匹配关系”,仍需要从权力意志本身进行分析。在宏观上,整个世界权力意志的发展受内部各种力的作用,这些力的作用相互交织,有推动也有阻挠。使得合力最大的结构,就是最恰当的结构,最适宜的伴侣关系也是如此。这种推动作用也许是痛苦的,但正如柏拉图所言,它“痛苦得恰到好处”,使伴侣双方都彼此激发,实现自我。


理性的认识作用就在于此——对匹配的确证能力。寻求到一个能跟自己匹配的对象,首先要认识自己,对自己有理性的认知。“然而,在爱情中理性的认知能力,是需要经历与感性的磨练的。尼采虽然强调肉身,但肉身不仅意味着纯粹的感官享受,更有‘感性实践’的意味,那便要体现在行动上。”吴新文表示。


情感经历的实践是生命展开的过程。情感中的受挫、回旋、驻足、彷徨,都是必要的。我们既不能只把爱情当作“成为超人”的工具性存在,或将伴侣视为“弥补索取欲望”的质料性物品,也不能把这些转身和试错视作徒劳。吴新文指出:“寻找到一个能跟自己‘匹配’的对象,需要认识自己,对自己有理性的确证,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对方及相处感情中的一些经历,反过来又能对自己产生新的认识,这就已然超越了以前的自我。”所以,认识自己与超越自己是一脉相承的。尼采的新,不是“快餐爱情”的新,而是在一段相互匹配的关系下,双方彼此超越自身,在对方身上不断挖掘出新的东西。前者的新,只会让生命麻木;后者的新,才是生命愈加丰沛的体现。


所以,尼采给予我们的启示是:要主动塑造丰满的独特生命;进而与理性确证后的伴侣,共同实现积极的自我超越。前者强调:切忌将原因归结于“遇不到对的人”,而忽视自身的缺陷。后者强调:在确证自我和对方之后,伴侣双方要主动彼此超越,激发对方的创造力。


▲尼采 /图源:Wikipedia


从爱情到婚姻:灵魂与肉体的端方


尼采将婚姻视作“灵魂与肉体的端方”。端方即庄重、端正之意,这足可见尼采对待婚姻的严谨态度。


婚姻往往涉及功利的考量。然而,地位、身份、经济实力等的计算,在尼采的价值重估中都是“计量的理性”,次于对婚姻本身和自我“确证的理性”。尼采对婚姻本身的价值判断是:“婚姻对既不能爱也没有友谊的人的大多数人而言,是合理的;也许对既能爱又善于交谊的极少数人来说,也是合理的。”区别在于前者强调世俗层面的合理,后者强调权力意志层面的合理。


在尼采看来,婚姻是达到超人的路径之一。

总而言之,婚姻是双方的合作体系。但合作的前提是拥有差异,这种差异即为不完全平等的匹配关系。吴新文表示:“有些刻意强调的差异,甚至超出传统的伦理框架,但在尼采看来都是正常的,都是为权力意志服务的。”


对于婚姻或爱情中的平等,有一种看法刻意强调“付出对等”,抑或“奉献相当”。然而,这种平等从根本上忽视了双方能力的差异性。双方在爱情或婚姻中的差异,代表的是两种互相匹配的力量,是权力意志的不同表现形式。刻意追求形式上的对等,只能使这种多彩的合作体系变成复刻的单调流水线,带来功利的计算以及不必要的不平衡感。就以恋人之间的聊天为例,诉说与倾听之间的平衡应与人格特点或能力侧重相一致,而不是表面的付出相当。简单来说,在婚姻与爱情中,双方“各有所长”,应该互相激励,互相超越,互相成全。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将精神分为三个必经的层次变化,分别以骆驼、狮子、婴儿为象征代表。其中骆驼负重着传统道德的压力;狮子则具有了挣脱束缚的欲望与行动;而婴孩代表创造新价值的力量。

/图源:SAATCHI ART by Werner Horvath



对于子嗣问题,尼采表示“生育儿女的目的是造出比我们更自由的人。” 在吴新文看来,这种自由绝不仅是声张应得的权利,而是强调更大的创造空间,更多的潜能实现,更少的传统负担。对于儿女数量的增加,不能仅仅抱有竞争加剧、资源更少的现实担忧,侧重点可以放在同一家庭孩子间的互动和相互激发上。这可以创造更多的人文空间,减少独生子女家庭自我逼仄的状况。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的自由只有在共同体中实现”,家庭就是一个可以激发自我的共同体。


最后,对于爱,最重要的一点还需落在爱生命上。“爱命运首先是必要的事,况且,你能做到如此完美!”这是尼采的看法。区别于康德纯粹理性所要求的“保存生命”,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隐喻自己就是生命的守护者,主张提高感性生命在哲学中的地位,肯定生命的个性化创新。他认为超人之爱,应贯穿整个人生,无论对于自己、伴侣还是其他人。于是他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如是说:


你们和我说:“人生真是难于负担。”但为何午前趾高气扬,午后又谦恭退让?

人生是难于负担的:但这么遇我不太温柔!我们皆是美丽底负重的牝或牡驴子。

我们与玫瑰花苞有何共同之处,那颤动底,因身载着一滴露珠的娇花?


诚然:我们爱此生,不因惯于此生,却因习于爱。


参考资料:

尼采著,徐梵澄译:《苏鲁支语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

尼采著,李秋零译:《不合时宜的沉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

尼采著,黄明嘉译:《快乐的科学》,[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

尼采著,沃尔法特编,虞龙发译:《权力意志与永恒轮回》,[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

王秉毅,《尼采权力意志分析》[D].辽宁:辽宁大学,2014年。


微信编辑丨严月

审核丨王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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